2012年7月11日 星期三

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


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
作者:秦嗣林
出版社:麥田

第三張當票:日記與收音機 .當入日期:民國八十二年○月 .貸金:新臺幣一萬元整 .舊:收音機壹台、日記壹本。 .姓名:曾○○ 光顧當舖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其中自然不乏吸食毒品的癮君子。吸毒的人看多了,連他們吸什麼毒,我都可以猜得八九不離十。這些人多半臉頰削瘦、眼神空洞,其中若是施打海洛因的人,不論寒暑,總會穿著長袖衣物,或是全身刺青,為得是遮掩密密麻麻的針孔,只是不管任何方式都掩蓋不了那如活死人般惶恐絕望的神情。 其實誰都清楚毒品碰不得,但為何還是有人深陷其中?依照我的經驗,吸毒和抽菸一樣,一開始往往來自同儕間的認同感和偶像崇拜心裡。在成長過程中,身邊總會出現幾個漠視規範的對象,例如常抽菸的學長姐,或是敢打架的同學。這些特立獨行的意見領袖成了衝撞規則的代表,很容易會吸引追隨者爭相模仿。就好比湊在一起的同學朋友中,只要有人帶頭抽菸,一定會有人跟進,有一就有二,過不了多久,所有人均會吸上兩口,抽菸的習慣便如此養成。 在我念高中時,成天跟一群同是外省第二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對我們而言,抽菸已是稀鬆平常的事,沒什麼刺激感。直到有一天,有位朋友帶頭示範吸食強力膠,看起來比抽菸厲害多了。當時大家仗著年輕,沒人在乎上癮的慘痛後果,朋友一個個加入吸膠的行列,我看大家跟著吸,出於好奇也試了一次。 當時我們一群人在縣議會的草坪上吸食,不一會兒功夫,彷彿就進入茫茫然的仙境。但是等我清醒之後,我發現自己竟身處縣議會大樓的屋頂上。至於過程發生什麼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轉身看四周,發現其他同伴有的倒在樹下,有的則趴在公車站牌旁邊。這副景象讓我的冷汗直冒,深深慶幸自己是安全地抵達縣議會樓頂,因為要是在恍惚之間,腳底一滑摔下樓,這條小命可不明不白地報銷了。 從此之後,我再也不碰任何毒品。根據我的觀察,強力膠吸多了,下個進階便是安非他命,吸了以後,即使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照樣精神飽滿。再進一步就是古柯鹼,打了之後跟神仙一樣快活,可是後果卻比墮入地獄還駭人。 這篇故事的主人翁小曾算是我的鄰居,曾爸爸是經營汽車保養廠的商人,生意十分穩定。從小時候小曾便是一個標準的乖孩子,可惜升上國中後,曾爸爸的生意愈做愈大,從汽車保養跨足汽車零件、美容等領域,工作一忙,自然沒有心力管教孩子,一個不留意,小曾已經漸漸地和一些中輟生愈走愈近,行為舉止漸形乖張。 有一回,小曾偷抽菸被曾爸爸當場活逮,曾爸爸氣得一頓好揍,我連忙勸他:「別再打了,你怎麼打孩子像打仇人一樣,這樣父子感情會出問題的。」果不其然,不久之後,小曾便開始逃家,生活惡習有增無減。待國中畢業後,小曾無心升學,乾脆留在家中的保養廠學修車,倒也平安無事。 一直到有一天,曾爸爸突然來電:「秦先生,我家裡有一件我沒看過的怪東西,你見多識廣,能不能幫忙瞧瞧?」我到了曾家,沒想到曾爸爸竟拿出一支安非他命吸食器!曾爸爸聽了還愣頭愣腦地問:「安非他命吸食器?那是幹什麼的?」 「安非他命是毒品啊!你在哪裡找到的?」 曾爸爸臉色發白,表示是從小曾房裡搜出來的。我建議曾爸爸:「吸食安非他命的人不會只有自己吸,一定是好幾個人一起墮落,你不妨整間工廠抄抄看。」結果不抄還好,這一抄,小曾和好幾個工人都坦承吸安,曾爸爸氣得對小曾又打又罵,這回我正色地跟小曾說:「小曾,吸安不是鬧著玩的,如果上癮了很難戒掉,你千萬不可以再吸毒。」他老兄睨了我一眼,依舊吊兒啷噹。

對小曾勸說未果,於是我轉身向曾爸爸說:「曾先生,你一定要陪你兒子戒毒,不然這孩子的未來很危險。」可是他爸爸卻淡淡地說:「放心啦!哪有那麼嚴重?不就跟抽菸差不多,只要我狠狠地揍他,他就不敢吸了啦。」見曾爸爸這麼樂觀,我也沒多說什麼,只能暗自祈禱事情好轉。 兩年以後,某天曾爸爸急忙跑進店裡說:「秦老闆,我兒子吸毒被抓進中山分局,你認識的警察很多,能不能幫我去說說情?」我套上外套,跟他一起趕到分局,三組裡塞了十幾個青少年,我卻怎麼都找不到小曾,直到曾爸爸把一個奇裝異服的孩子拖到我面前,我才勉強認出他。 從外型和氣質觀之,小曾早已走上偏門,小時候乖巧害羞的氣質蕩然無存。我趕緊找到了認識的組長,詢問他可否網開一面?組長雙手一攤說:「人都已經抓到了,怎麼可能放他們一馬?頂多在筆錄上註明他頗有悔意,也許有機會讓檢察官從輕發落,其它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總算是小曾命不該絕,當天順利交保。晚上我到曾家,懇切地跟他聊了許久,只是他的眼神始終游移不定,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我的問題。在我苦勸他一定要戒毒時,他才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字緩緩地說:「秦叔叔,很難戒。」我說:「我知道,但是有決心還是能戒掉,你要不要換個環境,跟狐群狗黨斷絕關係,試著再回學校讀書?」他不肯定地說:「好吧,我可以試試看。」 而後我甚少聽到小曾的消息,只知道他滿二十歲即收到兵單,退伍後依舊在汽車保養廠工作。但是再次見到他時,居然同樣是在警察局,而且這回是因為吸食海洛因被捕。 我心裡暗叫不妙,畢竟海洛因的癮頭更大,要戒除難如登天。曾爸爸終於了解毒品已深入兒子的生活,在警局裡泣不成聲。離開警局後,曾爸爸把兒子帶來我店裡,「撲通」一下跪在小曾的面前,老淚縱橫地跟兒子道歉:「爸爸以前沒有好好照顧你,是我不對。這次我會全力幫助你戒毒,拜託你一定要戒掉,不然你一輩子都報銷了。」小曾看到過去的硬漢爸爸流下眼淚,當場紅了眼眶,指天發誓一定要戒毒。 我相信小曾戒毒的決心,只是海洛因不是嘴巴說說就能戒的,尤其吸毒者的生活已經扭曲,四周朋友幾乎全是毒蟲,不論什麼毒品均可輕易取得。即使沒錢買毒品,一旦毒癮犯了,吸毒者什麼錢都敢借。曾經,小曾還跑到我店裡嚷著:「秦叔叔,我爸爸剛剛發生車禍,現在人在醫院等開刀,拜託你借我兩萬元的救急,讓我救救我爸爸。」我一聽覺得不對勁,明明他爸爸剛才從我門口經過,怎麼不到半小時就進醫院了呢?我說:「別忙,我打個電話問問。」小曾見謊言被揭穿,一溜煙跑掉了。 想當然,他不只找我借錢,曾家裡的每個成員,不論親疏遠近,都被借過好幾次,甚至還對其中一位阿姨伸手了三次。前兩次小曾設法編理由呼嚨阿姨,到了第三次,小曾直接挑明了說:「阿姨,我現在毒癮犯了,要是再不打一針,我馬上會死。難道妳願意看我死在妳面前嗎?」雖然阿姨知道吸毒是條不歸路,但是不忍心看外甥受到毒癮煎熬,還是含淚拿著錢給外甥,讓他愈陷愈深。 某天晚上,市刑大的七八個刑警在我店裡蹲點,突然局裡來通密報,表示錦州公園即將發生毒品交易。刑警借了我店裡的廂型車,準備出發埋伏。我從沒見過搜捕的場面,早想藉機觀戰,於是自告奮勇充當駕駛。 車子緩緩開到公園旁邊的暗巷,我們一行人擠在車裡邊抽菸邊等,為了藏匿行蹤,車窗連一點縫隙都沒開,車廂裡既悶且熱,還充滿散不掉的菸味。兩個小時後,終於發現公園的角落有動靜,刑警扯開車門一口氣衝出,立刻活逮了五六個正要交易毒品的年輕人。當帶隊官問明犯人姓名身分時,我竟在其中聽到小曾的名字,定眼認真一看,他早已不是我認識的模樣。

我問帶隊官:「這個孩子是我朋友的兒子,可不可以放了他?」帶隊官搖搖頭說:「這是現行犯,沒辦法網開一面啦!而且要是今天不抓他,他一定會再犯。」說完,一干人犯便被押回市刑大了。 聽聞消息的曾爸爸趕到了市刑大辦公室時,立刻嚎啕大哭,絕望地嚷著孩子一輩子完蛋了。我見他傷心欲絕,試著安慰他:「這孩子年輕,還有希望。」曾爸爸抓著我說:「秦老闆,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這孩子不管毒癮犯了沒,隨時會抓狂打人,連家裡的神桌也被砸得亂七八糟。附近的警察都知道他吸毒,為了拚績效,他們一天到晚來家裡抄毒品,家人完全不得安寧,甚至連錢都不能擺在家裡,因為只要被他找到,通通會偷去買毒品。」他又說:「有一次他毒癮犯了,媽媽堅持不給錢,他居然抄起菜刀砍自己的手,邊砍邊說:『拜託妳給我錢!妳放心,這次我買多一點,只要打下去醒不過來,你們就不用為我操心了。可是如果我不打,比死還痛苦,我不如把自己砍死啊!』你說我還有什麼希望?」雖然我見過不少場面,但是一時間卻不知道如何安慰跪地痛哭的曾爸爸。 日後,小曾多次進出警局,家人只能以淚洗面,曾爸爸也對唯一的兒子既憂且憤,束手無策。某天,他又發現小曾躲在家裡吸毒,一時急怒攻心,居然心臟病發作。等到小曾的姐妹發現時,曾爸爸早已氣絕多時,而小曾則因毒癮發作,無法向外求救,只能縮在客廳的角落不停顫抖,眼睜睜看著父親在面前斷氣。從此以後,母親和姐妹對小曾徹底心寒,沒人把他當成一回事。 曾爸爸過世三個月之後,小曾突然來到我店裡,整個人憔悴到幾乎離鬼門關只剩一步之遙,我想他來會主動找我,一定是走投無路了。小曾沒浪費時間客套,直接了當地說:「秦叔叔,如果我留在台北,只剩死路一條,但是我聽別人說,東部有一個基督戒毒團體,我想去試試看。可是我不是來跟你借錢的,我有些東西可以押給你。」 他邊說邊拿出了一台陳舊的卡式收音機、一本日記本,還有一支安非他命的吸食器:「秦叔叔,這是我僅剩的財產,其他的都被我姐姐丟掉了。我想跟你借一萬元旅費。如果我戒毒不成功,我會找個地方自我了斷。」 我見小曾雖然虛弱,但是眼神仍有一絲堅決,我說:「小曾,我相信你。但是東西你還是拿回去好了,尤其是吸食器,即使送給我我也不要。」小曾苦笑說:「好,吸食器我帶走,等一下我自己拿去丟掉。但是另外兩件寄放在你這裡,要是我回得來,我一定來拿。」我開了張當票給他,心中卻不抱任何希望,我問:「家人知道你的打算嗎?」小曾搖搖頭說:「除了媽媽以外,所有的家人早就放棄我了,在他們眼中我連垃圾都不如。」 看著他走出店門,我不免擔心他是否真的會丟掉吸食器,也許過了轉角,這一萬元還是進了毒販的口袋。許多吸毒的人到我店裡當過東西,我與他們只有金錢上的往來,但是這次我親眼見證毒品毀掉一個正常的家庭,心裡不勝唏噓。日後我不時想起小曾,只是他始終沒有再踏進店裡。 三年後,有一天曾媽媽來找我,遞給我一張喜帖,我問她:「恭喜啊!是哪個女兒的喜事啊?」曾媽媽略顯激動地說:「不是,是我兒子小曾要結婚了。」我聽了喜出望外,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三年來,我偶爾想起小曾的身影,但是總以為他已經離開人世了。我趕緊問小曾的狀況。原來小曾到了台東的戒護機構之後,主管見他戒毒狀況良好,行為能力正常,於是提拔他擔任總務,負責修理水電、擔任司機等等,每個月還有一萬八的收入。金額不高,但是足證小曾已經漸漸脫離毒海,具備正常人的生活能力。日後小曾也在那邊認識了當地的女孩子,對方不在乎小曾荒唐的過去,兩人決定牽手一輩子。 我聽了開心地說:「這實在太好了!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聊聊。」曾媽媽說:「他不好意思回來,因為鄰居都知道他以前吸毒,所以連喜宴都辦在台東。結婚之後他們也會定居在台東,東部純樸,誘惑比較少,可以讓他遠離以前的是非。」我懷著喜悅的心連忙跑進庫房,找出三年前小曾典當的收音機和日記本,跟曾媽媽說:「當年小曾臨走時交給了我,我想請妳帶回家最合適。」曾媽媽含著眼淚收下了。 一晃眼又過了十幾年。某日,小曾帶著太太和孩子親自來拜訪。他的狀況好得令人訝異,一般來說,毒品會造成神經和腦部的傷害,戒毒者常有記憶力衰退、反應變慢等後遺症。但是眼前的小曾非常健康,眼神中充滿了自信。我問他為什麼這次可以戒毒成功?他說:「其實當年爸爸向我下跪、拜託我戒毒的時候,我已經覺得不戒不行了,只是毒品的誘惑讓我把持不住。這一次我能夠重新站起來,除了歸功於上帝的恩賜之外,最大的力量就是我爸爸。每一次毒癮發作、我快撐不住時,腦海中總會浮現爸爸倒地的樣子。過去的我害了爸爸一條命,所以絕對不能再讓他失望。而在同期去戒毒的伙伴中,也只有我戒毒成功。」 雖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是小曾的故事讓我深信神蹟的存在。我見過各式各樣吸毒的人,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夠走出毒品的控制,小曾是我僅見可以從毒海全身而退的人。過去的他活像行屍走肉。現在他有了信仰、家庭和一切,宛如浴火重生的鳳凰。當然,更值得佩服的是曾爸爸,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兒子的人生。我親眼見證一張白紙被染得深黑,終又回復光潔的奇蹟,過程的波濤洶湧震撼人心。 一張當票的啟發 吸毒者是位於社會的最底層的人,因為就連壞人也都瞧不起吸毒的人。毒蟲的行為模式通常會不斷重複;想盡辦法弄錢買毒,打了以後飄飄欲仙,待藥性退了,又想著下一次買毒的錢,毒癮愈來愈重,終究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們的世界裡除了毒品,沒有任何的色彩。有人貪圖吸毒的快活,但是我相信凡事終有平衡,前面預支的好處,後頭一定要加倍奉還;即使吸毒時爽得像神仙,但是毒癮犯了,比當鬼更痛苦,想要戒毒,扒掉三層皮都不一定戒得掉。不論經歷多大的挫折,或是出於多大的好奇心,絕對不能沾上毒品,否則一人染毒,全家都會跟著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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