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5日 星期六

花卉農場的老闆 

 

◎朱台翔

 

我很喜歡種花,我們家除了地下室、一樓、頂樓各有一個小花園,二、三、四樓每一層樓的陽台都有十個花盆和九個吊盆,花盆、吊盆裡種滿了草花,而草花的壽命只有四、五個月,所以,我一年會換兩次花。

透過朋友的介紹,我找到一家花卉農場,由於我買的量很大,老闆算我比較便宜,就這樣,我在這家農場買花買了將近八年。

第一次見到農場的老闆,我有些意外,不只是他很年輕,才二十多歲,他的外型,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小混混,偏偏他的生意做得就那麼大,不時地就承包了什麼區運的或是什麼花卉展的所有草花。

當我見到老闆娘時,同樣的,也很意外,老闆娘不只五官漂亮,氣質也很脫俗,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她穿了一身白色休閒服、白色運動鞋,還戴了一頂白色棒球帽,看起來,像是一個還在唸書的大學生,不過,一看到她指揮、調度工人以及招呼客人時,那樣的幹練而又應對得體,我就明白,為什麼他們能擁有這麼大的一個農場了。

我並不常碰到老闆,有的時候,會看到他開著一輛大紅色的進口跑車,跑車的線條很美,車身總是整理得一塵不染,只不過跟老闆的氣質很不相稱。

剛開始的一、兩年,每一次都是老闆娘招呼我,當時的想法是,這一對夫妻分工分得還真不錯,太太管農場的內部,先生在外面作公關、拉生意。

過了一陣子,發現在農場當家作主,忙裡忙外的變成了老闆的哥哥,也就是老闆娘的大伯。自從大伯來幫忙之後的這些年,我就沒有見過老闆,也只看過老闆娘一次,還是隔著玻璃的,她坐在辦公桌前,當時給我的印象是她很忙,忙到沒有空跟客人打招呼,我也就不驚動她。

不過,農場的生意依舊很好,我還曾經暗暗讚許過這一家人,老闆放心地把農場交給哥哥管理,老闆娘也那麼信任大伯。

今年,過年前的兩個星期,我才終於有空去農場買花。要過年了,農場已經沒有什麼花,平常負責管理農場的大伯也不在,我隨口問一位正在整理花草的師傅,說:「老闆不在喔?」師傅沒有吭聲,聽我又問了一遍,他才說:「我們只有老闆娘,沒有老闆。」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怪,但,一時之間,我又弄不清楚為什麼他會說出這麼怪的話,我繼續說我的:「好久沒有看到老闆了!」那位師傅說:「連我都沒有見過老闆,我來的時候,就只有老闆娘和大伯。」

怎麼會這樣呢?前一陣子我還看到幾年前他給我的名片,我說出了老闆的名字,沒有想到,那位師傅說:「你一定沒有看新聞!」這句話更有學問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又接著說:「老闆出事了,擄人勒贖,被判刑十二年,已經進去四年多了。」

剛聽到「擄人勒贖」時,還以為他被勒索,聽到「已經進去四年多了」,才突然明白是老闆勒索別人。怎麼會這樣呢?

那位師傅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困惑,說:「賭博輸了兩千多萬,」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被人設計的。」然後,問我:「新聞做那麼大,你都不知道喔?」我搖搖頭,問:「那紅色跑車呢?」他說:「老早就脫產了。」

擁有這麼大的一個農場的老闆竟然會擄人勒贖?實在太令人意外了,怪不得,我好久沒有看到老闆了,怪不得,老闆的哥哥會來幫忙了,怪不得,老闆娘都不露臉了,老闆犯了案被關起來,大伯過來幫忙,老闆娘盡量避開人們,免得被像我這種不明就裡的人問到:「老闆呢?」當然,還有一個說法是小孩還小需要她的照顧。

回到家,連著好幾天,不時地,都會想著那位農場老闆。每一次想到,都會冒出或多或少的感慨,有的時候是:「年少得志。」有的時候是:「他一定很思念他的小孩。」有的時候是:「怎麼會這樣呢?」

不過,最常冒出來的是:「如果真的像那位師傅所說的,老闆是被設計的,為什麼他會由一個詐賭案的被害者變成了一個勒贖案的加害人?」

 

極有可能的情況是他不敢告訴家人他被設計、被詐騙了兩千多萬。誰叫他要去賭的呢?而他又沒有辦法應付那些追討賭債的人,於是,擄人勒贖。

如果事情真的是像我所猜測的,那麼,為什麼他在犯小錯的時候,沒有能力停下來面對,以致於犯了更大的錯,就變成了事情的要點。而有沒有停下來面對自己的錯的能力,不但跟成長背景中周圍大人的對待方式有關,也跟成長之後和他一起生活的人的生活態度有關。

說了半天,無非還是那句老話,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被善待,都能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培養出面對錯誤的勇氣。

否則,一旦犯了錯,小時候可能的反應是:「不要告訴我媽媽!」成年後可能的反應就變成:「不要告訴我太太!」少了支持、協助的力量,又沒有獨自承擔的能力,鋌而走險的結果,反而付上更大的代價。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 237期

2011年3月4日 星期五

鹿智者的心靈法則

 The Laws of Spirit: a tale of transformation

作者:丹.米爾曼  出版/心靈工坊


「我在過去和未來中冒險。我活在永恆的現在。我們曾經失散,又一次次在不同的時間中找到彼此。我曾和你在老舊的加油站一起工作(譯註:意指作者另一作品《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陪你走過夏威夷的雨林。我曾住在歷史上偉大的城市;曾坐在金壁輝煌的圓頂宮廷裡。我體驗過家庭的溫暖慰藉和深山僧院的僻靜寂寥。我曾在漫天塵沙的曠野勞動;我知道成功企業家的風險;我享受過金錢的豐裕,也感受過被貧困鞭撻的辛酸。我曾在佈滿耀眼星空的月夜裡行走;我曾雲遊四海,風光過,也失意過。我曾經歷健康與疾病,喜悅與苦痛。我曾發現光芒刺眼的寶藏——發光的絲綢,大如拳頭的貓眼石,以及形形色色的耀眼珠寶。但我要與你分享其中最珍貴的財富——一個在給予中滋生,永遠不會失去光澤的禮物。」
當她在述說這些時,她的聲音像是集合了所有人的聲音,如風一樣的變化,從塵埃中的歷史走廊穿梭到充滿朝氣的光輝殿堂。「這個世界充滿了神奇。旅者,我要和你分享的是鍊金術的祕密。」.

  「妳是說,把鉛變成黃金?」

  她微笑。「玩弄礦物是化學家的把戲。我所說的鍊金術可以將你生活中較低下的元素——恐懼、困惑、憂慮,還有你遭遇的困難——轉化成如黃金般的自由、清明、寧靜和喜悅。心靈法則,就是我要和你分享的祕密。」

  「妳說『心靈』(譯註:亦有神靈之意),妳相信上帝嗎?妳有宗教信仰嗎?」我問。

  她微笑,「你並不需要相信太陽的存在,才能沉浸在晨光的溫暖中。這道理顯而易見,不是嗎?!而這就是我如何知道上帝,如何知道我的宗教。」她繼續說著,眼神注視遠方,好似回憶起過去的時光。

「我曾身在以色列的璀璨聖堂和回教壯麗的清真寺;我曾雙膝跪在莊嚴雄偉的大教堂,基督的光環繞著我;我曾在北美原住民的神聖斗篷屋內,進行洗滌身心與祈禱的儀式;我曾生為非洲平原的巫醫;我曾在佛教寺廟打坐,在恒河岸邊呼吸著甜美的薰香。在每一處地方,在所有的宗教,我都發現同樣的心靈——一個超越時間、信仰和文化的神聖意志——揭示出上帝寶藏的宇宙法則。」

  「妳可以多談談這些法則嗎?」我問。

  「這正是我想做的。」她說:「在神祕的生命裡,宇宙依照這些定律運作,它們就跟地心引力一樣真實。這些心靈法則織入於每個存在裡,反映了宇宙的最初智慧,並且引導著宇宙的機制——譬如花朵總會朝向陽光生長,而海浪總是拍打岸邊。這些法則管理地球的運行、季節的循環,以及大自然的力量,甚至銀河星系的舞蹈。」

  就在這時,我聽到奇怪的嘶嘶聲響——在我和她之間的石頭堆裡所堆積的樹幹和細枝,突然冒起一陣煙霧,在完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自行引燃。「這招是梅林教我的(譯註:亞瑟王故事裡的預言家及魔法師)。」她說,眼眸閃爍著光芒。我感到不可思議,相信這也許真是梅林的魔法,但有部分的我仍不免懷疑或許是可燃性液體的緣故。

  我們注視著煙柱緩緩往上飄向茅草的屋頂,智者繼續說道:「心靈法則指向宇宙內在的規律和智慧,它們超過了人類的概念、習俗和信仰。它們形成人類所有德行的根本。

「就和星球的運行般恆常,這些法則不單應用在大自然的機制,也應用於存在的每一個層面。它們可以引導你通過生命裡的淺灘和暗礁,就像天上的星星及地面的羅盤引導著古代航海家航行在正確的航道上一樣。」

  「某些定律,」她補充說:「和人類生命中實際面對的事物有特別的關聯。宗教的書籍和教導也都提到這些偉大的真理。這些簡單有力的真理教導我們:如何在現實艱困的世界,找到內心的平靜。依循這些法則的人不單獲得物質上的成功,也得到自我實現的滿足與成就感;那些忽視或抗拒心靈法則的人,則會遇到引發他們在人生路上甦醒的相關事件,因而有朝一日,他們可以從更高的領悟中尋到平靜與安寧。」

  「你是從哪裡學到這些法則的?」我好奇地問。

  「它們就存在每一個人的內心——我們的心一直是直覺智慧的廣大儲藏室。這些法則也顯現在自然世界的每一處。」接著,她迅速而優雅地起身,走到門前並示意我跟隨,「來吧!旅者,將這片山當作你的教室吧!」

  我下定決心要記住她教導的法則——這些她稱為『寶藏』的定律——好和我的孩子,也或者和其他有興趣的人分享。雖然我還沒親身感受到這些法則的衝擊或神奇與力量,但當我踏出小屋,看到一片從未見過的清澈大池塘就在不遠的前方,我知道,某件不尋常的事已悄然進行中。

2011年3月2日 星期三

我過得很好!



 一位朋友寄給我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朱台翔
親愛的朱朱:
 那天見面,你拉著我的手端詳了半天之後,問我:「過得好嗎?」我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跟你點點頭,說:「我過得很好!」話說出口,我吐了一大口氣,然後,開心地、堅定地跟你再說一次:「我真的過得很好!」
能說出這一句話,其實有些驕傲,因為我做到了當初對自己的承諾:「善待自己、原諒別人,不要輸給心中的惡。」
四年前,孩子三歲半,稍微可以離手了,工作也很順利,我正有些心滿意足,卻赫然發現先生有了外遇,而對方竟然是我認識的人。剛剛知道的時候,我真的沒有辦法承受,那是一種完全被背叛,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的感覺,原本穩定踏實的生活全毀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能夠走過那段非常痛苦的日子,我要感謝幾個人。
一個是你,你是那麼多知情的人裡頭,主張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實情的人,當時,接到你的電話,雖然,那樣的內容讓我渾身顫抖,卻也保住了我對人的「信任」。我沒有辦法想像,如果我是最後一個知道先生有外遇,要怎麼樣面對所有那些知情的人,我猜,那一定會是一種被當作傻瓜,甚至有被集體背叛的感覺。
你毫不保留地告訴我,即使在我那麼脆弱與不堪的狀況下,你仍然相信我可以做主,可以處理自己的問題,而那些或許正是我當時最需要的支持:相信自己、重視自己。
另一個,我要感謝的,是我的孩子,雖然,他完全不知情,但是,因為有他,我才有那樣的勇氣,抗拒自己想反擊、想破壞、想報復的「心中的惡」,學習面對和妥善處理這件事。
還記得,我曾經在電話裡,哭著跟你說:「我不要孩子受傷!」你堅定地說:「你當然不能讓他受傷。」當時,傷痕累累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如何保護孩子,但那句話卻成了一個信念。
為了孩子,我逼自己長大,成熟地面對所有的善與惡、足與不足,絕不放縱自己過度自憐也不讓自己一心向惡,是孩子讓我有奮戰、不要輸掉自己的勇氣。
然後,我要謝謝我媽媽,雖然,她也同樣的,是毫不知情。
其實,知道這件事的人非常有限,這還是要謝謝你,在我剛開始談戀愛時,你就特別提醒過我,感情是私密的,不要輕易跟別人講對方的事,尤其是他的缺點或壞話,否則,當他輾轉從別人那裡聽到或感受到時,會難受,落一堆人進來,就很難保有兩人之間的情感的主體性了。
這些年,我一直謹記這個提醒,即使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我還是誰都不說,不說,雖然會痛苦,但也保住了自己的清明,讓我有機會想清楚自己的感受與選擇,也避免了事後還要面對一大堆的關懷的眼神。
那,為什麼要感謝我媽媽呢?當我整個人亂成一團時,讓我還能撐在那裡,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得過來,所倚賴的是一股內在的力量:無論如何我都要活得漂亮,因為我是媽媽的心肝寶貝。
特別是在這段日子裡,總是會想到媽媽樂觀的個性和她處理事情的態度,不管是碰到爸爸失業還是我們繳不出學費,她既不會焦慮也不會責怪任何人,而是:「去承擔就是了!」我喜歡媽媽,也希望能夠像她一樣,生命不順遂,去承擔就是了!
最後,我要謝謝的是先生,雖然,整件事是他引起的,但一路過來,我們相互扶持、一起面對。我要面對的是心中的不安和想報復的念頭,而他要面對的是自己的需求和矛盾,我知道,那裡面千絲萬縷,絕對不是爆出來的那些片面而已,雖然,他沒有多說什麼,但我感受得到他的誠意與努力。
事情發生後,我問過自己千百遍:「這真的是我願意執手偕老的人嗎?」答案是肯定的,雖然,他不是絕對可靠,但我相信他有誠意,而更重要的是,他是能讓我心動的人,為了這份心動,我願意跟他一起努力面對我們共同的或是各自的問題。
這四年來,我們更有意識地善待對方,更能察覺到對方需要自己的存在。錯誤,就讓它過去吧!
寫這封信,除了想要表達謝意,也想留一份紀錄,見證自己曾經這麼勇敢地走過,當初你說:「三年,大概需要三年的時間才走得過去。」現在,四年了,我想說:「真的,再大的傷痛,只要有勇氣面對,都走得過的。」

我喜歡現在的自己,我知道我承擔得起生命,即使苦難當頭,我都沒有失掉自己,我還是能愛、敢愛,保有對人的信任與對生命的喜悅。
 親愛的朱朱,我真的過得很好!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44




2011年2月28日 星期一

情感可以受到意識思維的影響

◎朱台翔

最近,看了一本書《情感,來自演化?》裡面提到,愛是高層次的認知情感,比基本情感,像恐懼、喜樂,牽涉到更多大腦皮質的運作,跟新皮質有關,這也意味著,情感更容易受到意識思維的影響,是可以透過努力而發展的。書裡面也引述了亞里斯多德的一個概念:情感不只會影響我們的意念,也會受意念的影響。
這讓我想到,這幾十年來,我先生的互動。
讓他幾句
二十幾年前,媽媽剛剛過世,我把爸爸接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在他搬過來之前,我先生偶爾會爭吵。爸爸來了,我不願意讓他以為我們的感情不好,於是自我承諾:絕不再跟先生大聲說話。
有一天,為了一件小事,先生怒氣沖沖地興師問罪。我趕緊把他拉到樓上,避開爸爸,並且告訴自己:讓他十句!
儘管他沒好氣地說著話,我卻很溫和地跟他說:「我知道你很氣,你願不願意聽一聽我的想法?」他的怒氣明顯地少了許多,但口氣還是很硬︰「好,你說!」
換是以前,我早就在他的口氣上大做文章了。可是,我是要讓他十句的,讓他,就是不管他怎麼說,我都心平氣和地說話,這才符合「讓」的標準。
我又說了一些,當他再開口時,已經完全沒有怒氣。既然這樣,我就更會了,還記得當時的我,帶著一點笑意,跟他說:「我可能還是沒有把話說清楚,我再說說看。」
就這樣,原本準備好要讓他十句的,不過才讓他三句,就解決了問題、避開了衝突。而且,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機會需要我讓他幾句的了。

色難…
我們家的車庫在地下室,有兩個停車位。
有一陣子,整理地下室,工程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車庫裡堆放了材料和工具,每天只能停一輛車,先生主動說,他停到外面。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把車停在黃線上,問我:「星期六應該不會拖吊吧?」我說:「會。」他說:「台北假日都不會拖。」我跟他說:「台北也會,不過,快八點了,應該不會拖了。」
隔天一大早,他去挪車子,回來,問我:「星期天,應該不會拖吧?」奇怪了,昨天不是才問過同樣的問題嗎?我說:「會。」他不理我,直接撥電話給桃園交通隊的,說:「星期天,路邊黃線能不能停車?」接著,又問:「那為什麼台北可以?」
等他掛了電話,我說:「不是跟你說,不行嗎?我在台北,星期天,黃線上,被拖過。」正在納悶自己的口氣為什麼那麼不耐煩,就聽到他說:「你為什麼要那樣說話啊?」他的聲音很輕,但有著委屈和憤怒。
等我察覺到自己的失言,想要跟他道歉時,樓上、樓下,就是找不到人,忽然想起,八成他是去挪車了。
也才想到,家裡只能停一輛車,他讓我停,我不但沒有感謝他的禮讓,體諒他的不方便,反而有很多的不耐煩。開始往這樣的方向想,想到的就不只是這一次的不耐煩了。
這一、兩年,我常常不假辭色地對他說話,而且,幾乎都跟吃東西有關。
他會興沖沖地,拿了特別為我買的點心、麵包或是紅豆湯,從地下室衝到三樓,而我呢?十次有八次,不是說:「我不吃甜的。」就是說:「剛剛刷過牙。」聽我這樣說,通常,他還不死心,會誇張地說:「只能吃一口,沒有第二口喔!」或者說:「真的很好吃,我不會騙你。」不過,無論他怎麼說,我都不會改變心意,最常用的一個理由是「這麼晚了。」
事後,會跟他說:「我是糖尿病的高危險群,不吃那些,靠的是意志力,所以,你不要勸我吃東西。」
儘管我口口聲聲地說不吃甜食,偶爾,也會跟著大家湊一下熱鬧,吃上一、兩口。遇到這個時候,他絕對不會說:「你不是不吃甜的嗎?」反倒是,一看我竟然跟著吃了,即使他很愛吃那樣東西,也不會再碰,而是全數地留給我。只有在隔了兩三天,看到那些食物的份量並沒有減少,他才會一口氣地把它們吃光。
想到這裡,都覺得「歹勢」,我怎麼這樣?
先生停好車回來了,我趕緊走到他的面前,跟他說:「對不起!」接著說:「第一,我不應該口氣那麼不好。第二,家裡只有一個停車位,你讓給我停,但我卻沒有體諒到你每天找停車位的辛苦。所以…」說到這裡,我站起身來,跟他鞠了一個躬,說:「對不起!」
同時,給自己一個承諾:以後,不要再擺臉色給他看了。

除霧鏡
浴室換了一面長方形的大鏡子,只要進到浴室,就會有一股熱氣撲過來,也就是說,除霧線的耗電量非常大。為了省電,洗澡前,我才把電源接上,之後,再把插頭拔掉。
我這樣做,也要求先生跟著做,他很樂意配合,但總是不記得要把插頭插上。一次,我提醒,兩次,我提醒…慢慢的,我甚麼都不說,就直接把電源接上,但動作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怎麼講不聽啊?」的不耐煩,同時,也隱約地覺得他的「不吭聲」裡似乎有著小小的理虧。
然而,換鏡子是我決定的,為什麼他就必須跟著改變習慣?只不過是換了一個除霧鏡,為什麼他就多了一個被監督的機會?
我立即調整心態,既然,接上電源、拔掉插頭,是為了省錢,那就單純地往省錢的方向努力,至於,那個錢是由誰省下來的就不必計較。於是,知道他要洗澡了,我就趕緊接上電源,等他洗好,再拔掉插頭,既不囉唆,也沒有情緒,有的時候,還會主動問:「要洗澡了嗎?」
有趣的是,當我不再是監督者,這才發現,換我洗的時候,也是會忘記接上電源的。

刷浴缸
每一次洗完澡,我都會把浴缸刷洗乾淨,不過,偶爾也會有一些委屈,「我都弄得乾乾淨淨地留給你,你卻不會刷洗乾淨交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不在乎了,即使洗澡前發現浴缸髒髒的,也不會有情緒。自從我用蛋白、蜂蜜、鹽敷臉和身體之後,每一次洗完澡都會比以前更徹底地清洗浴缸。
有一天,先生也在浴室,我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認真地刷洗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說話時的小心翼翼讓我有一些意外。
我說:「因為,牠們會舔浴缸裡的水。」我指的是我們家的貓,有些貓會跳進浴缸,舔裡面殘留的水。「如果,鹽沒有沖乾淨,被牠們吃進去,那就麻煩了。」說完,看了看他,發現他臉部的線條明顯地放鬆了許多。
現在,他在使用過後,都會把浴缸刷洗得乾乾淨淨的了。

做家事已經成為先生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太清楚,他是怎麼想的,或許,他也覺得那是一種不錯的養生之道,不過,我更相信,對他來說,做家事是照顧家人的一種方法。

◎本文摘選自《人本教育札記》246

驚魂記



◎朱台翔
有一個傍晚去內湖,走的是中山高,五點多,路上還沒有什麼車子。不知道是從哪一段路開始的,往基隆的高速公路只剩下了兩個車道,也就是,外車道和內車道。
原本,我開在內側車道,看到康寧路交流道還有兩公里的指示牌時,我就切換到外車道,提早做準備。
才切過來,就有些後悔,我剛好跟在兩輛車子的後面,第一輛是大卡車,第二輛是小客車。看看儀表板,車速80,事實上,我大可以在原來的車道稍稍加一點速,等超過大卡車之後,再變換到外車道。
想想,還是覺得先換過來比較好,雖然慢了一點,但是,比較穩當,到底,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車完全進到外車道之後,就看到前面的大卡車沒有預警地,往左,直接切換到內側車道,然後,加快了速度往前開。
我正在想:還好,它開走了。眼角的餘光就看到,左邊,內側車道上有一輛小貨車快速地經過,而且,正在緊急煞車。
我抬起頭時,那輛車已經在我左前方大約十幾、二十公尺的地方,由於煞車踩得太猛,車頭轉了90度,指向外側車道。我趕緊踩煞車,同時,用力地往右轉方向盤。很快地瞄了一眼那輛車子,看到小貨車正橫著經過外側車道。
車子終於被我停在路肩上了!那輛車也停了下來,而且,就在我的右前方,車頭對著車頭,相距不到三公尺。
小貨車的駕駛是一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兩隻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嘴巴微微張開,胸口不斷地前後起伏著。隔了兩道車窗,我看著他起伏的胸口,彷彿聽到了他急促的,喘息的聲音。
這才看清楚,那是一輛很老舊的小貨車,汽缸大概只有1500c.c.。我繞過他的車,跟他說:「還好!還好!」他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是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慢慢地開往交流道,也才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小貨車原本在我的車後面比較遠的地方,我換到外側車道,他高速地前進,大卡車無預警地衝到內側車道,小貨車駕駛情急之下猛踩煞車,車速太快加上車身太輕,整輛車橫過了外側車道,最後,逆向停在路肩。
下了交流道,等紅綠燈時,我還慶幸:好在,很專心,反應夠快,判斷也很正確,否則,後果不堪想像。沒有想到,過了紅綠燈之後,就發現,兩隻手是冰冷的,也發現,我竟然沒有辦法繼續正常開車了,於是,緩緩地把車開到路邊,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同時,掉下了幾滴眼淚。
事後,有朋友說:「唉呀!必有餘慶嘛!」也有朋友說:「是必有後福啦!」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47

暮冬三憶

◎朱台翔

谷關的偷窺者
一九七○年,大學畢業旅行到橫貫公路。第一個晚上,我們住在谷關的一個小旅社,房間不大,但衛浴設備就在屋內,對於玩了一天、又特別愛洗澡的我來說,那是相當不錯的安排。吃完飯,天已全黑,放好行李,我趕忙去洗澡。
浴室的設備很簡陋,水泥地上,安有一個洗臉盆、一個抽水馬桶,靠牆有一個水泥糊的,上面貼有馬賽克的澡盆。那種澡盆的大小跟現在常見的浴缸差不多,可以坐在裡面泡澡,是那個年代,相當基本的配備。澡盆上方,大概在一人高的牆壁上,有一個窗戶,浴室沒有抽風機,我進到浴室,打開燈,窗戶是開著的,窗外一片漆黑。
洗到一半,忽然覺得有些怪,抬起頭來,赫然發現,我原以為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的窗外,竟然有一棟兩層樓的建築,二樓的窗戶透出室內的燈光,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正站在窗戶旁,看著我。我、浴室的窗戶和那個男人,成一條直線。
就在看到我發現他的那一瞬間,他把燈關掉了。我也趕緊把窗戶關上,一面發著抖,胡亂洗,一面懊惱著,天哪,不知道被他看了多久?伴隨著懊惱的,還有不安,那是一種被侵犯了、卻不知如何因應、如何自處的不安。
隨後的幾天,不時的就會想到,那偷窺者,偷看了多少人了?旅社的人難道都不知道嗎?還是說,這也是旅社的生意之一?特別想不明白的是,他偷看,就偷偷地看嘛,為什麼還要打開燈,把自己照得亮亮的,讓我知道呢?
想來想去,我猜,他真正的目的並不是要看女生,而是要看女生因為他所產生的驚恐、難堪、不知所措,這樣,他便展現了自己的力量,同時也證明了自己的存在。不過,要看穿這一點,卻花去了我幾十年的時間。

上帝在這裡
好多年以前,當時,還沒有第二條高速公路,往返森林小學和台北之間,我最喜歡走的一條路是「墳墓路」,由三張犁的公墓上去,翻過另一個山頭,由東南工專旁邊的山路下來,接到研究院路,再走舊庄到森林小學。
一方面,墳墓路上沒有公車,另一方面,我一個人就開一部車,相當浪費資源。所以,可能的話,我都會主動問要上山的人,說:「要搭便車嗎?」大部分的人,特別是那些提著一大堆東西去掃墓的,都會非常高興地搭一段路。
曾經,有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先生,上車後,說,他要去掃兒子的墓,他兒子在濱海公路上超車時,撞到對向的來車,當場死了。他說,雖然,兒子已經走了好多年,但自己還是放不開,難過的時候,就會帶一點香燭、紙錢,上山來看看兒子。
每一個搭便車的人都有一個不一樣的故事,但,一樣的是他們的反應,從聽到我問:「要不要搭便車?」開始,一直到下車,幾乎都是一謝再謝的,謝謝我願意載他們一程。
不過,偶爾也會有例外,有一回,在半山腰上看到一對夫婦,我又停了下來,問他們要不要搭便車?沒想到,那位太太楞了一下,然後,說:「不用,我們是來爬山的。」
從那以後,每當我準備問:「要不要搭便車?」之前,都會先看看那個人的臉,大概地判斷一下,是掃墓的?還是爬山的?
有一天,從森小回台北,經過三張犁公墓,遠遠地看到前頭有一位拄著登手杖的老先生,我把車速放慢,緩緩地經過他的身邊,回頭,先看了看他的臉,沒有想到,我看到的竟然是一張流滿鮮血的臉,血從他的額頭、眼睛、臉頰,一直流到身上。
顯然,他是一個急需要協助的人。儘管,在那一瞬間,我立即想到:可能會弄髒我的車子。可是,還不等這個念頭起任何作用,我就已經開口問他了:「要不要搭便車?」
他好高興地,快步地走到我的車子旁邊,就在準備上車之前,猶豫了一下,說:「會弄髒你的車的。」我說:「完全沒有問題。」
一上車,他就說他住在榮民之家,每天,都要到三張犁來爬山,那天,不小心,一步踩空,竟然翻滾到好幾公尺下的樹堆、草叢裡,除了額頭上撞了一個大傷口,身上,也有好多處擦傷,雖然,血一直往下流,手腳幾乎不聽使喚,他還是努力地往上爬,終於爬到了路邊,傷口很痛,但還是忍住痛,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正痛得沒辦法的時候,就碰到了我。然後,不停地謝謝我。
隔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說:「相不相信有上帝?」聽他這樣說,我心裡想:「該不會要跟我傳教吧?」沒有想到,他接著說的是:「在山上,我問上帝:『上帝,你在哪裡?』我現在知道,上帝在這裡。」

種豆得豆
有一天,去一個餐館,吃著、吃著,我突然聽到背後那一桌傳來的、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快吃啦!囉唆!」那兩句話雖然很簡短、又有些低沈,但卻緊緊地抓住了我,聲調中不止充滿了憤怒和不耐煩,還有一種我沒有辦法用言語形容的氣勢,那個氣勢讓我直覺地反應,那兩句話罵的不是小孩。
我順著聲音望過去,果然,看到那發聲的男子的臉還朝著一位應該是他媽媽的老婦人,老婦人微低著頭,無意識地撥動著手中的筷子,男子臉上的怒氣還沒有消,一旁的太太面無表情,兩個唸小學的兒子乖巧地吃著,不知道是不是我比較敏感,我甚至覺得那兩個小男孩正以他們伸長的脖子、環顧的眼神,告訴周圍的人,說:「不是我!」
看那中年男子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我轉過頭來。
同時,想到二十年前的事。那個時候,我媽媽因為肺癌住院,或許是,非常不舒服,或許是,她看不到希望,有的時候,媽媽的脾氣很大,甚至不吃藥,也不吃東西。
但,同樣是得了癌症,隔壁床的媽媽就不一樣了。我每次去,都看到那位媽媽靜靜地躺著,到了吃藥的時間,一定吃藥,該吃飯了,也會把飯菜吃得光光的,我從來沒有聽她叫過、哀過。
有一天,媽媽悄悄地跟我說,隔壁床的,她兒子會打她,不吃藥,打!不吃飯,打!大便大在褲子上,不但打,還會把弄髒的褲子湊到媽媽的鼻子前,說:「臭ㄍㄚ要死!」
聽媽媽這樣說,我就明白了。怪不得,那位媽媽那麼聽話,也怪不得空氣中總是瀰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氛,我終於明白了,那是一種害怕、恐懼、緊張、不安的氣氛。
仔細想一想,無論是二十年前,那位在醫院裡打媽媽的兒子,還是眼面前,這位在餐館裡罵媽媽的兒子,他們對待母親的方式,不正是很多爸媽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所慣用的、對待孩子的方式嗎?而幾乎所有行為的背後,都有一個良善的動機:「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啊!」
有道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其實瓜和豆哪裡會有報復的心呢?這些中年子女,應該也不是故意的,只怕是早年的經驗,讓他在面對父母「愛深」又「責切」的同時,很自然地就複製了當年父母用在他身上身的手段。
說到這裡,突然覺得自己有一點嫌疑,好像是在威脅現在的父母;其實,我和瓜與豆一樣,哪裡會有恐嚇人的心呢?我也絕不是故意的,只是講起醫院裡的故事,一不小心,就把一個大家都不太願意承認的事實,順口說出來了。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48

他認為他什麼都會

◎朱台翔

彥伯有一個他專用的電腦,那是爸爸為他準備的,半年多以前,他試著自己換影片。大人都是點兩下,可是,他的手沒有辦法那麼快。隔了一陣子,他竟然會換了:左手拿滑鼠,把游標移到他要看的影片,點一下,右手按enter
過了幾天,他很興奮地說:「彥伯會關機了!媽媽趕快來看!先打開喔。」等畫面出來,他點「開始」、「電腦關機」,再點中間的「紅色的」。
爸爸說:「很快,就要趕上阿嬤了,ㄟ,你才三歲兩個月耶!」
他這麼能自己摸索,說不定,跟我們儘量不教他有關。
有一天,他把游泳圈放在床上當籃框,拿有著手把的鈴鐺環當球,「投籃」。丟了好幾次,都不中,我在一旁甚麼話都沒有說,事實上,只要他不把手指緊緊地套在鈴鐺環的環裡,而是輕輕地拿著的話,就比較容易投中。
我耐性地等,他信心滿滿地試,大概投了五、六次,才投中。他趕緊叫大家看,鈴鐺環又出手了,偏偏沒有中,他只說了一句:「還沒!」就繼續投,終於進了。
大家熱烈地拍著手。這樣,不斷地重複,大概五分鐘吧,命中率就超過了八成。
「還有什麼可以畫的?」
他很喜歡畫畫,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停留在,他一面畫一面說,旁人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的階段,譬如,由上往下的,一條長長的直線是101,一條比較短的直線上面有一個圈圈的是樹。
這一天,他問我:「還有什麼可以畫的?」我說:「高鐵。」他想了一下,說:「不會畫。」問題是我也不會畫呀,只好說:「你一定可以。」沒有想到,他兩筆一勾,就勾出了車身,再加上五個窗戶,每一個窗戶也都是兩筆就勾成的。
隔了幾天,他在Word上打SCAINA,然後,問媽媽:「對嗎?」他問的是,影片中的車子上的字,SCANIA。媽媽說:「很像,不過,次序有一點不對。」
等到回來,媽媽說給我聽,我又把她告訴我的跟阿公說了一遍,為了讓阿公更清楚,我在紙上寫下SCANIA。彥伯在一旁,竟然開始畫那個字,他真的是用畫的,像S,就是從左下方往上走,跟我們寫的方向剛好相反。
他一面看一面畫,眼睛和手之間好像有一種連結,東西從眼睛輸入,手就能將那樣東西輸出。
我用力地拍著手,他的臉上掛著因為能夠掌握而有的喜悅。畫了一張又一張,興致非常高。
這樣的興致,改變了他接下來的生活。差不多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了,他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以前看的是自己的生活紀錄,後來看的是,爸爸從網上抓下來的,一些車子的特技表演和衝撞測試。瘋狂的時候,只有吃飯才會休息。
現在,他不太看影片,一大早起來就畫畫。有一個晚上,跟爸媽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他一看到紙和筆就又開始畫,那天,一直畫到隔天凌晨一點鐘才去睡覺。

「畫」字,不是「寫」字!
他很喜歡捷運,也認得很多站名,特別喜歡小南門。他最先會寫的是「小」,後來,會寫「門」。「門」的寫法是,從左邊最底下開始,由下往上,碰到交點往右,再往上、往左、往下,最後,在方塊裡加一條橫線,就完成了「門」的左半邊,再畫右半邊。
他問:「小南門的『南』怎麼寫?」媽媽說:「那個字很難,筆畫太多了。」「怎麼寫?」媽媽寫給他看,並且說:「你看看就好了,如果覺得太難,沒有關係。」他照樣畫,竟然畫出來了。
晚上,就自己寫了「小南門」三個字。
「你照樣畫就好了!」是每一次彥伯要媽媽教他寫字時,媽媽最常說的話。我問她,為什麼那樣說?她說:「我不想讓彥伯覺得,現在,他應該要寫字,或是,我要教他寫字。寫字,就會有筆畫的問題,如果被改的次數多了,說不定,他就會覺得不好玩,甚至會有挫折感。事實上,他本來就不應該這麼早寫字,有機會認就認,不認也沒有關係。」接著,又說:「除了怕打壞他的興趣,我更想知道,要是沒有人教,他會怎麼寫,我覺得,小孩會有一套他自己的邏輯。」
同樣的,彥伯要媽媽教他畫畫時,媽媽也不會立即答應,甚至,有的時候,還刻意迴避,這又是為什麼呢?
媽媽說:「我不教他畫是因為我不想要他畫得像,不希望他畫的是很精確的那種。要他畫得像,就會限制住他的想像空間,他的想像應該是他觀察出來的,至少是他印象深刻的,他在畫的時候才不會少掉。」
她隨手指了一下彥伯剛剛畫的火車,說:「如果以大人的眼光來看,它少了前面的燈和車頂蓋。沒有畫出來,就表示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不是很重要。」
她說,小時候,常常參加美術比賽,都會得名,她可以把東西畫得很像、又能把顏色塗得很飽滿,但是,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什麼創造力。譬如,她可以照著人家的漫畫畫,卻沒有辦法用漫畫把自己的想法表現出來。這些經驗,讓她在面對彥伯畫畫的時候,格外地謹慎。

包容和接納,無限的…
她真的都不教彥伯嗎?那倒也不至於,這一天,彥伯畫的是101煙火,她問:「你會畫有人照相嗎?」看彥伯不知道怎麼著手,她又問:「你會畫腳架嗎?」彥伯立即畫了一個大大的「倒V」,尖尖朝上,她再問:「照相機放哪裡呢?」彥伯在尖尖的上方畫了一個圓圈,接著,在圓圈外面加一個長方形,簡單的幾筆,卻很傳神,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照相機。這就是她的教法。
其實,不管是學習還是生活,她對彥伯,除了尊重,還有無限的包容和接納。
有一個早上,聽到彥伯說了一句:「不要說喔!」她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就看到彥伯從地上撿起一塊餅乾放到嘴裡,那是前一天晚上掉的。事後,她說給我聽,我問:「那,你有沒有說什麼?」她說:「沒有哇!他就已經說了:『不要說喔!』」
家裡有兩間浴室,一間有浴缸可以泡澡,一間只能淋浴,平常洗澡時,都是爸爸和彥伯在浴缸裡泡澡,她在另外一間洗,有一次,爸爸洗好,先離開浴缸,她要進去,彥伯說:「你不可以進來,你要在外面洗。」她只好去另外一間。
過了兩天,爸爸上班了,她放水給彥伯洗,然後,問:「我可以進去泡嗎?」彥伯說:「趁爸爸不在,你可以進來泡。」

「我的好脾氣也用完了。」
彥伯要她講繪本「100層樓的家」,才第一頁,彥伯就問:「這個地方是在日本還是在台灣?」她說:「大概是在日本,因為作者是日本人。」彥伯以很確定的口氣說:「這個小男孩是台灣去的喔!」她問:「真的啊?」彥伯說:「對呀!是他媽媽一起帶他坐飛機去的喔!」接著,又說:「可是,他媽媽現在在拍照,所以,沒有出現在這上面。」
又有一天,彥伯說:「我在餵貓咪吃飼料。」「貓咪」是彥伯的小布偶,她說:「不要餵太多,不然,會太胖。」彥伯說:「它不會變胖,因為,它是玩具。」
任彥伯在想像和真實中穿梭,她從來都不會去打擾,甚至,一般人認為的小孩說謊,她也只是說:「彥伯現在很會編故事。」
這一天,回到家,她要彥伯去洗手,彥伯跑進浴室,很快就出來了,她問:「你有去洗手嗎?」「有啊!」「你的手怎麼那麼乾?」「我用毛巾擦得很乾啊!」後來,她去浴室拿東西,發現,洗手台根本沒有被使用過。
不過,她也會有不耐煩的時候。
有一次,她說:「我的好脾氣快用完了。」彥伯說:「我的好脾氣也用完了。」她把他們的對話說給我聽,彥伯在一旁聽完,對她說:「可是,你還是對我很好啊!」
又有一次,實在受不了了,她說:「不要一直叫我做這個、做那個,我也是會累的。」看到她的臉臭臭的,彥伯立即換了一個口氣,笑瞇瞇地說:「好啦!我還是最愛你的。」

MVP
事實上,爸爸對待彥伯的態度也蠻不錯。有一天,彥伯要我幫他做一個什麼,口氣是:「ㄟ…」我毫不猶豫地照著他的「指示」做了,一旁的爸爸以俏皮的口氣,對他說:「ㄟ…你這樣很像老大耶!」彥伯立即笑開了臉,特別是眼睛,因為放鬆而發著亮光。爸爸又輕巧地補了一句:「老大會沒有朋友耶!」既沒有說教,又表達了看法,而這樣的表達,卻是站在孩子的立場。
遇到可能有安全上的顧慮時,爸爸說的,就比較簡短、急躁。彥伯在家裡high起來就會轉圈圈,或是,在椅子上很激動地搖來搖去,爸爸會很緊張地說:「危險!太危險了!」一開始,他說:「我會小心的。」
如果爸爸繼續說:「我知道你會小心,不過,有的時候,還是會有意外。」看來,必須立即停止時,他就會鼻子出氣地:「哼!」或是:「我生氣了!」還有一次,他說的是:「哼!你們都聽不懂我的話!」
爸爸參加壘球比賽,回來,拿了兩個獎牌,獎牌上有MVP三個字母,爸爸說,MVP就是在那一場比賽裡最有價值的球員。聊了一會兒,媽媽刻意把獎牌拿給彥伯看,說:「你看喔!M…V…P,代表…」還不等她解釋,彥伯就說:「我已經知道了,你不用再跟我說了。」

「因為太好聽了。」
他很能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想,跟大人提供給他的環境有關,他身邊,除了有那樣的爸媽,還有很會甜言蜜語的我們。
我跟彥伯說:「淑美看到你在基金會的玻璃上畫的畫,覺得你好厲害。我一定要把她跟我說的話告訴你,她說:『雖然看得出來是小孩子的筆觸,但線條和構圖很成熟。不管是寫字還是畫畫,下筆都非常大膽,而且,結構和整體性都掌握得很好。』」
他問:「是『小南門』嗎?」
我說:「對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小南門』寫得很漂亮。」
他忽然冒出一句:「我連頭都不敢動了。」
我問:「為什麼?」
他說:「因為太好聽了。」

「就是現在啊!」
說起來,也真是有趣,我們僅僅是很用心地欣賞著他,他就不斷地冒出一些讓我們能持續欣賞的東西。
媽媽開車帶他出門,半路上,他問:「上次那個BMW撞到棍子的地方在哪裡?」他說的棍子是分隔島上的防撞桿。媽媽說:「等一下到了,我告訴你。」
到的時候,媽媽說:「就是這裡。ㄟ…怎麼只剩一根了?」他說:「啊!我知道了,本來是三根的,對不對?被BMW撞斷兩根,就剩下一根了。」
媽媽說:「你怎麼知道:三根撞斷兩根,剩下一根?」
他伸出三根手指頭,說:「你看,本來是三根,」一面說:「撞斷了兩根,」一面把中指和無名指收回來,舉著剩下的食指,說:「只剩下一根了。」
媽媽發現,5以內的減法,他都沒有問題。
事後,媽媽講給我聽,然後,說:「不知道一般小孩有這種減法能力,是什麼時候?」聽到這裡,彥伯問:「你覺得我這麼厲害就認得減法了嗎?」媽媽再一次地問我,說:「一般小孩有這種能力,是什麼時候?」不等我回答,他很乾脆地說:「就是現在啊!」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