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8日 星期一

好希望時間永遠停住

好希望時間永遠停住
 三重青少年基地小默的故事
蕭紫菡
黃主任:(化名)  您好!謝謝您熱誠的回應我們的問題。
 我們和小默相處了二年多,小默從去年暑假開始,進步很多。之前他都不太理人,雖然每天都會到基地報到,但都是自己一個人,埋首在電腦前面,不太懂得和人的應對,也不太會交朋友。這半年來小默變得活潑而熱情,也有了一群好朋友。
 小默在學習與畫畫上都有很高的天份,尤其在藝術方面,不論是畫畫、美編或手工藝,他的作品完整度高也很有特色;在學習上,小默比較被動,但當他想學時會學得很快。
   在和大人相處上,小默比較會防衛,不敢表達自己真正的想法或看法。有時會用很原始的方式反抗,如:打人、罵人、或僵在原地不說話,需要大人包容與體諒。
 這一次就是阿公揚言要殺了小默,阿媽也表示她沒辦法再收留小默,小默才會被迫離開。
  如果你們需要小默更詳細的生活或就學狀況,我們歡迎您隨時聯絡。 也希望我回花蓮時可以去拜訪。
江思妤 人本教育基金會/三重青少年基地
「住哪裡?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除了常無家可歸這點之外,三年前,在許多人眼裡,小默看起來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
他每天早起上學,念著國中課本,穿一樣的鞋和制服,過著一樣的生活。若真硬要找些他的特別之處,就是瘦了點、小了點、話少了點。他不會搞怪不擅打架、更別說是勒索,但,有時你會懷疑某些財物的遺失是否與他有關;他不太念書,功課奇糟,而且看起來並不在乎這回事,但大人硬要他念或對他有所指責時,他絕不會擺臉色也不頂嘴,就是默默站在原地。
沉默、木然。沒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或要求。 他的朋友不多,最常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一個沒有爸媽的女孩。他們會一起玩,交換心事,偶而,他們相信心情不好時,拿刀子割手會是一種解決方式。除此之外,他在人群裡總是隱沒而安靜,沒什麼好讓大人特別去注意的地方。 但,只要一觸碰到「他要住哪裡」的問題,可經常就是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過去五年的生命裡,小默的落腳處向來是變動不定的,他和爸爸搬過無數的家,也睡過公園、寄養家庭,一年前,他在許久不曾往來的阿媽家住過一陣子,但阿媽對小默的存在,似乎也總有著難處與無奈。  因此,他偶而得面臨和幾位大人一起討論家在何方的問題。好比一年前的某天,一群大人:小默的社工員、阿媽、學校輔導室主任、及三重青少年基地的工作人員,就為了此事,坐下來和小默展開了一場小型會議。
 阿媽說,小默從小沒有媽媽,爸爸又不想要他,當初爸爸把小默丟給她,她也是不希望小默再跟著爸爸回去有一天沒一天的睡在公園裡。但小默的生活習慣很差,常惹另一個「阿公」(非親生阿公)生氣,才會常發生把他趕出家門的情況,這孩子真的不好帶,她也沒有辦法。
 社工說,小默平常本來就不應該太晚回家,壞習慣要改,阿公並不算刁難他。主任說,約定好要改就要改,否則,學校會從每個月給的生活補助費扣他錢。
 小默一如往常地沈默,有罪就招,沒事便閉口不吭聲。這樣的場面他並不陌生,似乎知道無論結果如何,哪處都不會是心甘情願地歡迎他。後來,他們決定讓小默繼續留在阿媽家,順便問了小默,還有半年畢業,他有什麼打算?
 沒人對他有信心,依他的成績,家庭的狀況以及經濟的考量,他最適合的地方就是去念軍校。  這樣的討論,看似在為孩子著想,言語之間傳達的卻是「有地方住己經很不錯了,只要你聽話就沒有問題」「和你住那麼麻煩,高中時住校,就沒有去誰家住的問題,軍校有地方住又免錢,你這種小孩沒什麼前途的,有得吃有得住就好了。」 那刻,小默抬頭,輕輕地說:「我想念美工科。」 沒人置信,開始提醒他高中職應有的成績標準,學費怎麼辦?住怎麼辦?最重要的,他從來沒有考過及格的分數。而席間,只有三重青少年基地的工作人員說:「我不認為是不可能的,他想念的話,進步非常快。而且他已經開始在唸書了。小默,剛才說的那些要求,你有沒有困難?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他本來就一無所有了,怎會在乎再失去?」
 「他是一個這麼有潛力又獨特的小孩,為什麼要屈就現實,把他塞進一個完全與他的特質能力不相干的未來呢?」
 對三重青少年基地館長江思妤來說,小默向來是個不太一樣的小孩。回憶起兩年前,這個國二卻只有一百四十公分的小男生走了進來,「那時我也剛來到基地工作,聽工作人員說,他生氣起來,曾經把全基地的網路線都剪掉,」她笑著說:「那時我想,哇,這個很激烈喔!」 
 於是,她常找機會找小默談事情,看小默身上沒錢,有一餐沒一餐的,索性邀大家一起煮大鍋飯;小默喜歡一些東西卻又無法得到,便在基地辦跳蚤市場,讓小默的日常所需不至於那麼地匱乏。
 小默在基地,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頓感,因此,他幾乎天天來,但,半年過去,小默還是不愛說話,即便坐下來與他聊天,「也常是我自己處於自言自語的狀態,說穿了,他很會讓大人處在一種尷尬的狀態。」為什麼?「因為他本來就一無所有了,怎會在乎再失去什麼?」
 她說,在這樣一個不愛表達的孩子身上,大人如果沒有體諒與耐心,很難看得見小默的防衛底下,滿身滿心的傷痕。有一次,思妤談起小默頭上那些疤是怎麼回事時,眼淚就這麼叮咚地落了下來,她說,「那次他告訴我,小時候常被繼母打,用手用棍子用曬衣架那些疤,是再也長不出頭髮的。聽他講,我真的好想疼疼他、抱抱他,但不能夠,因為他的狀態是:我讓你知道,但我不接受你的任何同情或關愛。所以,那時我只能說:『那一定很痛。』」
 當然想再說更多,但,愛有時不只是傳達的事,還要看接收的那方,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認定自己如此值得被愛。而那時的小默是沒有的,從小,流浪慣了,被大人打慣、嫌慣了,連要跟誰生活都被推來送去,他是怎麼去認知自己的價值呢?因此,冷漠、無言,反成了最真實的表象只要不受傷害,他無所冀求。
小默的基地日誌
然而,在基地的兩年裡,小默開始有了些改變。在基地工作人員的日誌裡,記載了小默的生活,和這裡的一切:
關於打人
 「今天小默因為糖果的事,打了阿媛一巴掌;小萍看見氣不過,也打了小默一巴掌。後來我試著讓小默在阿媛面前說,他為什麼會打阿媛?小默有說他覺得阿媛一直跟他搶糖果,很討厭,我就問他只有這樣嗎?小默就說,不只是阿媛一直挑顏色,而且還一直鬧他,我就問是不是覺得阿媛在刁難他?他就說對,所以他才會生氣。過程中小默還有提到,他小學時被人打過三四十下的巴掌,他到現在還恨他們。
 後來我有問小萍和阿媛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小默說?小萍說,他覺得小默莫名其妙打人或罵人,小默當然是一直反駁說他有嗎?但小默有跟我說,他以後生氣時不會再用打人的方式解決。」(2005/1/6
關於愛情
 「關於幸福的感覺,今天又持續和小默談。他覺得網友很注意他的感受,讓他覺得很溫暖,我就問小默,是不是感覺到對方很關心自己?小默露出很幸福的笑容。我問他那樣的感覺和他最好的朋友小安關心的感覺是一樣的嗎?他說有些不同,但他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和這個網友比較親密。
 他說,他想要認識那個人,跟他做朋友,但又擔心一個人去。我跟他提了怎麼保護自己的方法,他說他以後不會自己一個人去見網友。」(2004/8/9
關於洗澡

 「阿媽常嫌小默洗澡時把整個浴室弄溼,我今天問了他整個洗澡的過程,聽起來都還ok,我猜他洗完澡地會濕應該是因為他會穿濕的脫鞋走來走去,再加上浴室不大所以很容易濕滿地,我想或許可以買防滑的墊子讓他洗澡時鋪在地上」(2005/1/7
關於家庭
 「小默跟我說:『我今天不能回去住了。』因為阿媽不在家,阿公不幫他開門,阿公要小默回去找爸爸,不要回去他們那邊。我問他想要找爸爸嗎?他馬上說不要,第一次聽到他這麼確定,我就說,那這樣可能必須請政府幫你找一個家庭你願意嗎?感覺他沒有拒絕的意思。」(2004/10/7
 「下午四點小默打電話來基地,在寄養家庭打的,問他好嗎?他說那裡的阿姨人不壞,但叔叔有點兇,而且不讓他來基地。我跟小默說我們會再找他的社工,如果他真的不喜歡那家庭是可以離開的,他聽了似乎有比較安心一點,可以強烈感覺到他很想念我們,最後我跟他說,我們也都很想你,如果真的不喜歡我們一定會幫他。」(2004/10/9
關於功課
 「今天讓小默做了五十題練習題,提示他式子化簡的作答法,他大約從八點三分做到二十三分,作最後一題時停了很久,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每次上數學課都很累,我說會不會是今天玩太累的關係?後來我說今天先上到這裡,以後再想想怎麼辦。他的考卷,五十題對了十二題,我心裡並沒有太多想法,只有確定步調再放慢一點,其他的只有多鼓勵了。」
他今年十六歲,一百六十五公分,未來
 兩年半裡,小默變了很多。日誌裡的小默,變得活潑熱情,身邊多了很多朋友,他還在學校拿了進步獎,第一次上台領獎,功課不斷進步。更重要的是,當他發生事情,他會向基地的人發出求救訊號,願意和這裡的大人談他的困境。
 他那被質疑的未來,也默默地在改變。一次,在基地的課輔之後,思妤告訴他,他學得很快,一定可以考上他想要的學校,他跟思妤說:「真的嗎?我發現我以前不是不會,是學校老師都教得好快,來不及聽懂。」思妤更在幾次活動中,發現小默的美工能力相當突出,於是,她拿素描本給小默畫,不斷鼓勵小默可以往這方面發展。
 小默到基地兩年後的某天,他終於被阿公阿媽趕出家門,在基地關門前,他跑到基地。因為是假日,基地工作人員無法與社工取得聯繫,先輪流帶著小默回家安頓,然後,請社工為小默找一個緊急或長久的安置場所,只是,台北縣市遍尋不著,當時唯一能夠馬上提供長久安置的,只有遠在花蓮的安置所。
 在社工表示台北縣市無處可去,第二天就要帶小默去花蓮時,三重基地工作人員不死心、又爭取了一天,收留小默,到處打聽打電話,確定不論是公家或私人單位,台北縣都沒有任何可以馬上收容小默的地方,只好讓他前往花蓮,有個安頓的地方。他帶著隨身不到一袋的行李,離開了台北,離開了基地,前往花蓮。
 這一年,他安頓下來、好好讀書,考上了公立的花蓮高工。十六歲了,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
 小默到花蓮半年,思妤前後到花蓮看過他三次。基地固定每週和他通電話,每個月寄一些小東西給他。
 第一次,他說,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有基地;在基地很多事可以好好地用說的,他學會不必亂發脾氣。他很想念基地。
 第二次,聊到一半他忽然說:「好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地停下來。」,然後眼眶就紅了。他說,這裡不錯,但有點寂寞,好像沒有人了解他。思妤笑著安慰他,就當是出國吧!我們一直都會在。小默說,你好像我媽。
 第三次,聊了同學,朋友,機構的老師,在花蓮的生活,小默依然想念台北的一切,但他越來越能享受在花蓮的日子,也越來越能處理這些分離的情緒。雖然基地早就跟他說這裡會是他永遠的家,但現在小默才回應了這個允諾。
 200510月份的當下,小默不再出現在基地,基地的日誌也鮮少會再出現他的記錄了。但,翻開他離開前的最後一篇工作日誌,是這麼寫著的:
 「今天抽空打去花蓮,她說小默考上花蓮高工,是那個機構今年考最高分的,小默還跟他們開玩笑,說等他高職畢業時,機構要依他設計的圖樣蓋房子。
 我很想去跟當初要小默唸軍校的老師與社工炫耀這個消息,只是他們會在乎嗎?」(2005/8/11
 
編按:本文刊載於200510月號《人本教育札記》1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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